馮慧心 - 天下無不是之父母？｜靜水深流

2023-09-30 12:33

武俠小說俠士的成長故事中，往往出現「父親缺席」的情況。以金庸小說的男主角為例，大多生父已死或生父不明，又或其生父雖在生，卻因種種緣由而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缺席。由此，負責傳授武藝的「師傅」，便成為俠士親生之父的「精神替代」。他們除了傳授武藝技能予弟子外，更重在對徒兒道德人格的塑模，因而取代生父對俠士的養育、教育之職，可說是傳統師道「傳道」重於「授業」的價值體現。

這些武俠世界的「精神之父」，在男主角的生命中舉足輕重，即使是鄙棄道德的韋小寶，在面對師傅陳近南的離世時，仍彷彿感到天崩地塌。武林中人事師如事父，師徒關係實為父子綱常的模擬。既然「百行孝為先」，「仁者，人也，親親為大」（《中庸》），那若師傅行事有違道義，為禍武林，執掌正義的俠士又當如何？

令狐沖縱容恩師

《笑傲江湖》的岳不群外號「君子劍」，平日滿口仁義，但實則上以此掩飾其稱霸江湖的野心。他對徒兒令狐沖百般逼害，最後更將之逐出師門，讓令狐沖備受打擊。書中多次描述師徒之間的衝突，令狐沖內心均有複雜的矛盾、掙扎。

例如令狐沖為營救捨身救己的任盈盈與結義之交向問天，而不得不與師傅交手，其心里卻在想：「自己自幼孤苦，得蒙師傅、師娘教養成材，直與親生父母一般，大恩未報，又怎能當着天下英雄之前，將師傅打敗，令他面目無光，聲名掃地？」由於不敢與師傅交手，令狐沖全程只守不攻：「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刺死，也是心所甘願。」

最後，作者安排令狐沖在心神混亂之際，隨手擋駕攻來的劍招，卻無意間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。得知自己以下犯上，「他立即拋去長劍，跪倒在地，說道：『師傅，弟子罪該萬死。』」然而，相對徒兒的一再退讓，岳不群卻毫無顧念之情，乘機一腳踢向令狐沖的要害，更差點害死了他。

及至後來，岳不群為了一己的權力野心，完成五嶽併派的霸業，不惜剷除異己，殺害無辜。此時，令狐沖已看清師傅的真面目，深知其對武林的禍害，然而，一旦念及師傅對自己的恩義，他總不肯傷害師傅，更一再阻止旁人殺害師傅。最後，岳不群又以卑鄙手段，企圖殺害令狐沖，卻終為儀琳所殺。面對師傅之死，令狐沖痛哭不已，衰頹至極，似乎已渾忘師傅之前的種種惡行了。

令狐沖對師傅的一再縱容，似乎可在傳統文化中找到線索。對於父母犯錯，儒家多鼓勵子女委婉勸諫：「事父母幾諫，見志不從，又敬不違，勞而不怨。」（《論語．里仁》）若勸諫不成，或父母已犯錯又如何？《論語．子路》便曾提及父親偷羊之事，當葉公讚揚檢舉父親的兒子為「直躬者」時，孔子卻認為兒子應當為父親隱瞞罪行：「子為父隱，直在其中矣。」事實上，孔子未有否認父親犯錯，但讓父親受罰不應當是兒子的責任。儒家強調「正名定份」，立身之本既在行孝，那舉報父親、忍心讓父親受罰的兒子又何「直」之有？

立身之本在行孝

或許有人會說，偷羊只是小惡，為父隱瞞的兒子，也許不合「理」，卻尚算合「情」。那麼，若父親所作並非小惡，而是犯下不能彌補的大錯，例如殺人，兒子又應否包庇、縱容？曾有學生詢問孟子，假若舜的父親瞽瞍殺人，身兼天下共主與瞽瞍兒子雙重身份的舜，應該怎麼辦呢？孟子回應謂，當掌管刑法的皋陶拘捕瞽瞍時，舜不應濫用共主的權力加以阻止。而為人子的舜應放棄天下共主的權位，私下揹着父親逃走，並與父親快樂地隱居海邊，了此餘生（《孟子．盡心》）。

在以上故事中，儒家似乎有意透過舜解除公職，嘗試調和「公」（共主）與「私」（兒子）的責任衝突，讓身為人子的舜，回歸孝道的根本。但值得思考的是，瞽瞍殺人一事中，舜面臨的「公」「私」矛盾，當中的「公」，除了「公權力」以外，「公義」又如何？舜又有沒有想過如何令正義得以申張？也許，令狐沖一再縱容岳不群，只是傳統文化的縮影而已。

香港恒生大學中文系高級講師馮慧心博士

也許，令狐沖一再縱容岳不群，只是傳統文化的縮影而已。

儒家強調「正名定份」，立身之本既在行孝，那舉報父親、忍心讓父親受罰的兒子又何「直」之有？

馮慧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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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刊於《星島日報》2023年9月29日教育版專欄「知識轉移」。